一份回锅肉
黎美剑/文
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，忽然有了一次随父亲去县城的机会。
父亲要去县城出差为学校买东西，母亲便吵嚷着医院检查身体，因为那时我的肚子常常疼痛。我趁机与父亲软磨硬泡，父亲终于在我承诺必须听话，不随便乱跑的条件后，在无可奈何和不太情愿的状态下带着我上了路。
那时父亲是一所公社小学主持工作的副校长，母亲是位普通农民。当时我有兄妹五人，婆婆年逾古稀，母亲是全家唯一的劳动力，尽管她是生产队挣工分最多的社员，可我家每年仍是全队最大的补钱户。因此，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清苦，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肉。父亲的工资很低，每月只有三十多元。他的生活特别节俭，每月生活费等开销一般都不出十元，有时出差，母亲就给他烙上几个苞谷粑、麦粑之类的东西，以省下一元钱的差旅费来贴补家用。
但由于交生产队的“补欠”太多，父亲除了寅吃卯粮外，还得四处借钱，父亲因此一度闻名全区学校。
起程那天早晨，我刚醒来便听见母亲的声音：“你这回去城里头，就不要带麦粑了，娃儿跟着你，你就花几个钱，和娃儿随便吃点。”“都是你惹的祸，带着娃儿去要花好几块钱。”这是父亲埋怨的声音。
初次走进城市的我，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兴奋，半天下来，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乱叫。父亲带我来到一家叫“红星”的餐厅，那时餐厅还是国营的，拿钱买票，然后凭票取饭菜，我坐在座位上，一边等一边想着父亲会买来什么好吃的。
然而让我失望的是，父亲第一次端回来的是两碗米饭，第二次端回来的是两碗没有一星肉味的小面！虽说这也是平日里很难吃到的佳肴美味，但与我此时心中的期待实在是相差太远，我满以为父亲无论如何也会炒一个肉的。而此时邻桌的回锅肉香味直往鼻孔里窜，搅得我满嘴都是唾液，只差倾泻而出。父亲吃了几口，见我仍望看邻桌发呆，就用手捅了捅我说，“儿子，快吃，吃了好回家”。我说：“爸，我要吃肉。”父亲笑了笑说：“肉太贵了，食店的肉不卫生。”说完父亲挑起一箸面条送到嘴里，故意弄出很响的声音。没等父亲咽下面条，我使劲把自己面前的小面往桌上一推，执拗地大声说，“我要吃肉！”父亲见面条洒了半桌子，勃然大怒，抬起手就要打我，但一看我直直凝视他的目光，父亲一愣，忽然脸上一阵发红，举起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。
父亲终于还是给我炒了一份回锅肉，我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，并将盘上沾的油也用饭裹了个干干净净。在回家的路上，父亲郁郁寡欢，一下午也没说几句话。
十多年后，我考上了学校，也调到县城工作。有一年暑假，父亲来我处小住。我知道父亲爱吃回锅肉，特地吩咐妻子每餐都炒一份回锅肉。可我惊奇地发现，父亲竟然一点都没去动回锅肉！倒是连续两天的回锅肉激怒了刚满四岁的女儿，她把饭碗向桌子中间一推，大声喊道：“我不吃肉，天天都是肉，烦死了，我要吃鸡腿菇”。尽管我们再三哄劝，她仍然哭个不停。我便吼了起来：“再哭我就打你了”，说着我举起了右手。这时，女儿张着一双童稚的泪眼，满含委曲和惊悸地望着我。
那一瞬间，我感到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，我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何羞于在我面前吃他一贯喜欢的回锅肉！我更明白，二十年前，一个十岁孩子的目光对他父亲造成了怎样的伤害！父亲可以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和蔑视，坦然地带着麦粑去开会，但在儿子的卑微愿望因自己的能力无法满足时，他是感到怎样的羞辱与无奈！那一刻，我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什么是一个父亲的尊严。
当夜，我真诚地向父亲道歉，请他原谅一个十岁孩子的任性和无知。父亲的眼眶盈满了泪水，他说：“儿啊，这哪是你对我的伤害，而是贫穷对我的伤害。其实，在那个时代，每个人都在受贫穷的伤害。改革开放带来的富裕不是正在抚平我们每个人的创伤吗？今天的校长们绝不会重复我昨天的故事。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，珍惜今天才会有更美好的明天。”父亲不是哲学家，却说出了充满哲学的语言。
是啊，贫穷已随昨天成为过去，今天因为改革开放而繁荣富强，父亲去世已经十多年了，但我坚信他的判断：我们不会重复昨天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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